【摘要】焦慮的形成,生理上在于思慮過度而不得,心理上在于企慕過高而不成,導致心火上熾而產生焦急、煩躁、憂慮等情志特征。中國古人通過調理五臟、調養心神、調整心態來應對焦慮,形成了治療、修心與養身三位一體的調養之道。
【關鍵詞】焦慮成因 身體調理 心理調養 行為調整 【中圖分類號】K23 【文獻標識碼】A
在中華文化中,焦與慮的含義是不一樣的。《說文解字》言:“焦,火所傷也。”過了火的煤便成為焦炭,干枯了的莊稼叫做焦禾。唐代王冰次注《素問》時說:“凡氣因火變則為焦。”在人的身體中,火氣過旺就會呈現出過焦的病態,形成焦急、焦慮、煩躁等情緒。而慮,是經人的志向、思考、要求而形成意念、想法和思路。《靈樞經·本神》中說:“因志而存變謂之思,因思而遠慕謂之慮,因慮而處物謂之智。”思慮是人的精神活動。焦慮的產生,是生理、心理、行為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種病態。那么,中國古人是如何理解焦慮?又是如何調理焦慮的呢?
調理身體,緩解焦慮
焦生于火,火應于心。《素問·風論》言:“心風之狀,多汗惡風,焦絕,善怒嚇。”認為心受風邪,火氣上熾,口焦舌躁,容易發怒,易受驚嚇,這便是焦。心藏神,心的功能若出現問題,就會導致神不守舍,無法安心。有時就會精神恍惚,喜怒無常,甚至疑神疑鬼。唐代李肇在《唐國史補》卷中記載校書郎李播經常懷疑有人對自己下毒,把家里的井都上鎖,方才安心飲水。散騎常侍李益也常常懷疑自己有病,以致工作廢弛。李肇解釋說:“夫心者,靈府也,為物所中,終身不痊。多思慮,多疑惑,乃疾之本也。”思慮過多,心不安定,遇事就難以理性思考,想不清楚就越焦急,越處理不當就越焦慮,患得患失,形成病態。
脾土主思考,心火生脾土,思慮要引導心陰下行,思慮過度就會導致心陽上浮。明代謝肇淛在《五雜俎·人部一》中說:“思慮多則心火上炎,火炎則腎水下涸,心腎不交,人理絕矣。”心火虛熾,腎水不能濟之,水火不濟日久,就會腎氣受損,以致心腎不交,形成虛煩。
焦慮的第一個特征就是虛煩。從生理機能上說,虛火入于肺則煩,入于腎則躁,心火虛旺則肺金爍、腎水虧,虛火獨存而讓人煩躁。煩躁,就是沒有原因地煩惱、焦躁,手足無措,躁動不寧,輾轉反側,無法入眠。《傷寒論》言:“虛煩不得眠,酸棗仁湯主之。”酸棗仁湯用酸棗仁、茯苓寧心安神,用知母清熱除煩,佐以川芎辛散行血,甘草和中,收斂虛火,讓臟腑平和,實現情志穩定。
焦慮的第二個特征是妄想。心中總有可望不可及的欲念,常思慮那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,無法處理好眼前的事務,以致大事做不成,小事不想做。總拿別人的成功、成就與自己進行比較,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,看似忙忙碌碌,卻什么事都做不好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,要么處于焦躁狀態,靜不下心來;要么莫名其妙地思慮,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。積累日久,便會情志不舒。《傷寒論》用桂甘龍骨牡蠣湯來治療這類焦慮癥。其中桂枝、芍藥用于通陽固陰;甘草、生姜、大棗用來和中,讓陽能生陰,實現陰陽平和;輔以龍骨、牡蠣澀固精氣,潛陽入陰。這就使得虛陽不能上浮,實現陰陽相濟、心腎相交,以緩解焦慮。
焦慮的第三個特征是恍惚。由于憂思過度導致心陰不足,心神失去滋養,精神恍惚,心中煩亂,或悲傷欲哭,或言行妄為。常用甘麥大棗湯來治療,其中的小麥可以養心陰、安心神、除煩熱,甘草補心氣,大棗潤燥和中,是通過養心來安神。
這樣來看,焦慮的形成,主要是心有欲望而不得,虛火上行為煩,入肺為憂,入神為躁,入脾為慮,日積月累形成煩躁、憂慮、焦躁、焦慮等不良情緒。通過藥物滋補調養,寧心安神、調和陰陽,使得身體痊愈,是為藥物調理。
調養心神,避免焦慮
焦慮是由欲念產生的不良情緒。要避免焦慮,還可以通過修身養性來調養心神。在孟子看來,人的欲望、欲念、欲求少,人性之善就不會輕易失去;如果欲望過多,人性之善就常被遮蔽。他說:“養心莫善于寡欲。”①道出了心神調養的基本法則,即少私寡欲。
孟子認為心生四端,惻隱之心生仁,羞惡之心生義,辭讓之心生禮,是非之心生智,通過養心,形成仁、義、禮、智,也就是通過培養人的道德倫理來使人寡欲。同樣,寡欲也有助于涵養心性,提高道德修養。這樣來看,人只有放下不必要的執念、癡念和妄念,才能修養心性,形成健全人格。
道家也將“寡欲”作為心性修為的內容。老子主張“見素抱樸,少私寡欲”②,將之作為國家治理的法則。莊子認為少私寡欲的人,“知作而不知藏,與而不求其報”③,做事只重過程,不求回報,也不汲汲于目的,便能一生快樂。在這樣的認知中,少私,就是不要糾結于自我的私念和私心;寡欲,就是不要放縱食色之念,不要刻意地追求那些不能獲得的東西。少私寡欲也就成為了道家身心修養的內在要求。唐代道士張氳曾對邠王李守禮談及修煉工夫:“毋勞汝形,毋搖汝精,恬淡寡欲,可以久生,可以盡年。”便將老子、莊子所言的少私寡欲,發展為心神調養之法。
在《黃帝內經》中,心神調養被作為養生的主要方式。《素問·上古天真論》中描述了人的健康心態,可以視為養生的基本法則:“美其食,任其服,樂其俗,高下不相慕,故其民曰樸。是以嗜欲不能勞其目,淫邪不能惑其心,愚智賢不肖,不懼于物,故合于道。”其中所言的“高下不相慕”,便是說人要知足常樂,不要對外物存有過多奢望,眼睛不看嗜欲之物,心中不想非分之事。只有做到不被外在誘惑吸引,才能做合適的事,讓自己心態淡定。
其中提到的“不懼于物”,是說人心中只要沒有了欲念,就會正確處理人與物的關系。在中華文化中,物是指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財產、職務和名利。儒家認為心性修養的第一目便是“格物”,能夠做到“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”,就不會因為自己得到或失去什么而過分影響情志,產生過喜、過悲的情緒。道家認為人只有放下所有外部憑借,做到無待于物的狀態,才能獲得心境的逍遙。《黃帝內經》所言的“不懼于物”,就是不被外物所誘惑,患得患失;不要為名利誘惑,忽喜忽悲。否則就會心煩意亂,患得患失,精神恍惚,情志失常。
通過心神調養來寧心安神,不使欲念、貪求發展成為生理疾病。北齊劉晝就說:“故恬和養神,則自安于內;清虛棲心,則不誘于外。”④不要被外部的物欲、心中的貪欲和身體的食色之欲所牽引,而要平和內心,放下欲求,就會恬淡安靜,神清氣爽。
宋代沈作喆在《寓簡》卷八中談到自己調養心神的做法:“真氣自守,內無饑渴,和氣自衛,外無寒暑,衣食所需不復動念。耳目聰明,思慮清靜,步履輕健,寢寐安和,活一日一月一年,百年任其自然,如此足矣。”除了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外,沒有其它更多的要求,這樣就能吃得香、睡得著,沒有過不去的坎,生活寧靜自然。
明代陳于陛在《意見·至人無夢》中專門討論了虛煩不眠或者無法安睡的問題:“有時心神昏濁,似夢無夢,無可憑據者,乃悟至人者,夢覺合一,能自持定其心。”可見,克服睡眠障礙,一是要能自持其心,就是知道哪些該要,哪些不該要,避免太多欲念形成焦慮;二是要能思慮明晰,知其不可而不為。人的天分有別,過于與他人比較,就會生出羨慕嫉妒等不良情緒,導致焦慮。與其久則成疾,莫不如保持心源澄靜,心態穩定,心性恒定,心神安寧。
調整心態,就能意識到外部的獲得只是對工作的肯定,而不應該作為自己工作的唯一目的。調整心神,自覺放下心中的比較之心、名利之念,心平氣和地面對得失成敗,無憂無慮,不喜不懼,從容淡定。
調整行為,減少焦慮
焦慮也產生于客觀環境。生活壓力大,工作節奏快,考核要求高,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沖。處心積慮去做事,始終崩著一根弦,唯恐有失,時間一長,就會思慮過度。如有良師益友,可以交流,便能緩解。如無法放松,思慮或化為郁積,是為抑郁;或內化為火,便會焦慮;入于臟腑,便要煩躁。在身體調理、心神調養之外,還可以通過行為調整來緩解焦慮,改良情志。
宋代歐陽修自幼孤苦,仕途坎坷。他始終保持平和淡定的心境,就在于他能調整心神,將興趣轉移到高雅的情趣中。他說自己藏書一萬卷,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,有琴一張,有棋一局,而常置酒一壺,加上自己這個老翁徜徉其間,便自號六一居士。他曾說:“閑居平日,以養思慮,故曰齋。每遇體之不康,則取六經、百氏,若古人之文章,誦之,愛其深博、閑雅、雄富、偉麗之說,則必茫乎以思,暢乎以平,釋然不知疾之在體。”⑤遇到不平事、想不通的事,他便通過讀書思考來平和情志,讓自己忘卻煩惱。
明代葉盛在《水東日記》卷三記載他的親家王致謙,曾帶領二十七個飽學儒生校書,遇到難以確定處,便自己親自核查,過于勞心勞力,以致思慮太過,導致痰氣郁結。痰濕困脾,重傷脾氣,氣虛不運,脾氣不升,胃氣不降,便導致肝失疏泄,是為肝郁,精神抑郁,情緒不寧,善嘆息。醫生便告誡他“毋太勞心”,就是要學會放下,張弛有度,才能改善癥狀。
思慮過度、虛煩不眠,肝火郁積日久,便會頭暈目眩,形成肝郁導致的高血壓。明代馮汝弼在《祐山雜說》中記載自己在七十歲后調理好目眩癥,不是通過藥物治療,而是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:“一省讀書,二減思慮,三專內視,四簡外觀,五旦起晚,六早夜眠,凡六物熬以神火,下以降氣,蘊以胸中七日,然后納諸方寸。修之一月,近能數其目睫,遠視尺箠之余……非但明日,乃亦延年。”具體做法就是讀書適量,少思少慮,常常閉目養神,少去瀏覽外物,早睡晚起,學會放松自己。調整消解五臟之火,導陽入陰則陽平陰秘,就能躺得下、睡得香,肝郁一清,心火自熄,頭暈目眩之癥便能消解,人也恢復了正常。
清代名臣張英長期兼管翰林院、詹事府,事務繁雜,他談及自己的養身之法,就是無論人事糾葛多么煩雜,自己時刻能守住心神,不讓憂喜榮辱、進退升沉、勞苦生死得失一切之念,入于心中。心神有守,便行動有法,“非理事決不做,費力挽回事決不做,敗壞生平、不可告人事決不做……不將迎于事前,不留滯于事后”。把該做的事做好,把能做的事作成,不圖多,不圖快,只圖行穩致遠。這樣就能清心寡欲,陶然自樂,“所以每臥輒酣,當食輒飽,視斗室如千巖萬壑。燭下濁酒一杯以解饑劬,清琴一曲以調心氣”⑥。堅持了一兩年,就覺得心境平和,處事泰然。
焦慮之人,常常難以靜心,做事毛躁,淺嘗輒止。心性浮躁,可以通過轉移注意力來進行調整,做些自己喜歡的事,讓自己能夠專注下來,通過息事來寧人,調養心神。特別是對大事做不了、小事不想做的焦躁之人,更要引導其調整行為,讓其能夠從小事、易事入手,善作善成,行穩致遠。
(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、博導)
【注: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攻關項目“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學理建構、價值認同與教育策略研究”(項目編號:17JZD044)研究成果】
【注釋】
①[漢]趙歧注,[宋]孫奭疏:《孟子注疏》卷十四下《盡心章句下》,北京:北京大學出版社,1999年,第403頁。
②朱謙之:《老子校釋》,北京:中華書局,2000年,第75頁。
③[清]王先謙:《莊子集解》卷五《山木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87年,第168頁。
④傅亞庶:《劉子校釋》卷一《清神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98年,第1頁。
⑤[明]吳應箕:《讀書止觀錄》,合肥:黃山書社,1985年,第26頁。
⑥[清]阮葵生:《茶余客話》卷八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,第171頁。
責編/周小梨 美編/楊玲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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