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春節》
蕭放 著
天津人民出版社
筆者《春節》一書,交由天津人民出版社付梓。書中所涉,大致可分為豐收祭與新歲首、春節的演變、春節習俗深描、海外過春節四個篇章。成書之后,再次翻閱,發現書中所引詩文頗多。在詩與文的互證中,一個積蘊厚重、傳之久遠、情感富集的春節,逐漸顯影。
基于此作,尋思再成一文,寫一寫詩歌與節日的結緣,探一探作為歲首的“元日”,曾在我們的歷史中,留下了怎樣的詩篇。這些詩篇,又如何作為文獻,記錄了由古至今的社會生活。
時間制度,是古代帝王特別重視的政治制度。在以農立國的中國古代社會,需要據時以安排農桑之事,還需根據時間的“吉兇”,安排“祀”與“戎”等國家大事。因此,與時間相關的“時政”,可以說是周秦以來最大的政治。
漢武帝太初元年(公元前104年),確立立春前后的夏歷正月初一為歲首,稱為正日、正旦。魏晉南北朝時期,這一天改稱為元正、元日。從漢朝開始,歲首那天,朝廷要舉行大朝會,君臣相賀。“建安七子”曹植曾寫下《元會》一詩,見證這個盛大的日子:“初歲元祚,吉日惟良。乃為嘉會,宴此高堂。衣裳鮮潔,黼黻玄黃。珍膳雜遝,充溢圓方。俯視文軒,仰瞻華梁。愿保茲善,千載為常……”在新歲到來的日子,皇家舉行盛大的宴會,君臣衣著鮮麗,享受珍饈、徘徊殿堂。這樣和樂的情景,觸動了身居亂世的曹植,他希望這樣的美景常留。
歲首元會,不僅是君臣的宴饗,同時也是皇帝接見外國使臣的良機。晉朝傅玄的《庭燎》一詩,給我們描述了當時的情景:“元正始朝享,萬國執圭璋。枝燈若火樹,庭燎繼天光。”在元正之日,萬國來朝,宮燈若火樹在年夜中閃耀,用來照明的庭燎熊熊燃燒,直到天明!
古時帝王為了顯示皇恩浩蕩,常在正旦朝會上賜酒群臣。北周大臣庾信有《正旦蒙賚酒》一詩,記其事:“正旦辟惡酒,新年長命杯。柏葉隨銘至,椒花逐頌來。流星向晚落,浮蟻對春開。成都已救火,蜀使幾時回。”正旦所飲,是驅除邪惡的酒,是乞求長命的酒,所以這酒是特制的保健酒,有柏葉、椒花,這酒也是迎春的信號。詩的最后兩句用的是一個典故——晉葛洪《神仙傳》記載:蜀人欒巴有仙術,他在正旦朝會上,突然向西南方噴酒。管糾察的朝臣指責欒巴不守朝會禮節,欒巴則回應:家鄉失火了,我用酒撲滅它。不久,果然有蜀郡人來報,成都元日大火,忽然東北大雨來滅火,雨中還有酒氣。庾信何以用此典故?他原為南朝梁人,出使北朝被扣為官,思念家鄉,故用此典。由此可知,每逢佳節,懷人思親,自古皆然。
隋唐時期,朝廷慶賀歲首的朝會更為盛大。隋唐是秦漢之后大一統的時代,經歷了魏晉南北朝四百余年的分裂和動蕩,統一的大唐“海內雄富”,氣象雍容。在元日朝會上,皇帝除了面見百官外,還會接受各國使節拜賀。唐朝詩人王建在《元日早朝》一詩中描述了大唐歲首朝會的盛況:“大國禮樂備,萬邦朝元正。東方色未動,冠劍門已盈。帝居在蓬萊,肅肅鐘漏清。將軍領羽林,持戟巡宮城。翠華皆宿陳,雪仗羅天兵。庭燎遠煌煌,旗上日月明……”詩歌雖帶有宮廷詩的習氣,卻真實描繪了千年前的情景,當我們回顧大唐時,可供我們體味和馳想。
宋、元、明、清的元日,依舊是帝王舉行政治慶典的日子。以元代為例,元朝學習漢家儀制,歲首朝會隆重盛大。正月一日,百官待漏于崇天門下,五更入朝。皇帝、皇后先后入坐大明殿,待司晨官報時,百官分左右從日精門、月華門進殿,分站兩班,向帝后鞠躬、跪拜。丞相上表祝贊:“溥天率土,祈天地之洪福,同上皇帝、皇后億萬年壽。”然后給皇帝三進酒,教坊奏樂,接著宣讀中央與地方官的賀表與禮物清單,僧道、耆老、外國蕃客依次進賀。禮畢,在殿上賜宴。(見《元史·禮樂志》)元代詩人薩都剌《都門元日》這樣記述:“元日都門瑞氣新,層層冠蓋羽林陳,云邊鵠立千官曉,天上龍飛萬國春。宮殿日高騰紫靄,簫韶風細入青旻,太平天子恩如海,亦遣椒觴到小臣。”“亦遣椒觴到小臣”這樣的表達,固然有封建社會等級觀念存在,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元日那一天,統治者希望與群臣共享喜悅的心情。
朝廷的元日隆重盛大,顯示帝國氣度,但普通百姓與之無緣。于民間而言,元日是家庭團聚的日子,有著道不盡的溫暖與歡愉。正史中不見普通百姓的生活,但歷代文士基于內心純粹的情感,寫就了眾多詩篇。
歲首元日,家人團聚,最可欣慰。唐朝白居易有歲日家宴詩,詩云:“弟妹妻孥小侄甥,嬌癡弄我助歡情。歲盞后推藍尾酒,春盤先勸膠牙餳。形骸潦倒雖堪嘆,骨肉團圓亦可榮。猶有夸張少年處,笑呼張丈喚殷兄。”長安居大不易,形骸潦倒的白居易雖然心有戚戚,但逢歲日,有家小相伴,家人團圓使他幸福感頓生。
在宋代詞人筆下,元日猶如一幅舒展的風俗畫,充滿人間的煙火氣。如姜夔《鷓鴣天·丁巳元日》:“柏綠椒紅事事新,隔籬燈影賀年人。三茅鐘動西窗曉,詩鬢無端又一春。慵對客,緩開門,梅花閑伴老來身。嬌兒學作人間字,郁壘神荼寫未真。”該詞寫元日清閑自居,描摹桃符上郁壘神荼字樣的嬌兒相伴,天倫之樂融融。再如張伯壽《臨江仙》中一首寫道:“我愿兒孫如我壽,高低富貴隨緣。不須厚祿與多田。詩書為世業,清白是家傳。”言語中盡是對兒孫的祝福與期待。
為了迎接新年,中國傳統年俗有穿新潔衣服、簪迎春花的習慣,如南朝梁人宗懔《荊楚歲時記》所說“形容從新也”。明朝元日,春聯取代驅邪的桃符,成為千家萬戶門楣上迎春祈福的飾物。清朝,宮廷內外新年都貼春聯。《清嘉錄》記載,蘇州人在除夕前一二十天就有讀書人寫春聯售賣,“多寫千金、百順,宜春、迪吉,一財、二喜及家聲、世澤等語為門聯”。周宗泰《姑蘇竹枝詞》云:“學書兒童弄筆勤,春聯幅幅賣斯文。人來問價增三倍,不使鵝群籠右軍。”寫賣春聯成為習字兒童新年的營生,可見當時元日春聯市場的火爆。從春聯內容看,都是期盼財富、家聲、世澤的喜慶詞語,表達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在冬寒將盡之時,作為歷法歲首的“元日”,成為一年中最為盛大的日子,君臣相聚、外邦來朝、百姓團圓。從古代詩詞對元日的歌詠中,我們可以深切感受人們對未來的希冀與向往。無論身份如何,都可享受元日帶來的吉慶與喜悅,這也許就是節日賦予生活的要義。
(作者:蕭放,系北京師范大學社會學院民俗學教授)
《光明日報》( 2025年01月23日 11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