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摘要】“告歸”“告老”“致仕”,是我國古代官員的辭官退休制度。中國古代建立了完善的官員退休制度,并在不同朝代有著各自的特征和發展。在商周春秋時期的世官世祿制度下,告歸官員具有推薦子孫繼任的權利,他們返回采邑后管理地方事務,這成為后世退休官員參與社會建設的歷史淵源。戰國變法后官員任期制建立,漢唐間逐步形成七十歲致仕的規定。致仕程序是,由官員提出告歸,朝廷批準后,給予半祿的退休待遇。致仕官員返回鄉里或寄居他地,他們以言行為表率,推行教化。漢魏六朝官員歸鄉后的人際關系主要為宗族、鄉黨。宋明科舉時代的致仕官員則以士林為交際對象,發揮著教化人心、澄清吏治的作用。
【關鍵詞】古代官員 退休 致仕 社會治理 【中圖分類號】K237.1 【文獻標識碼】A
世官世祿制度下的告歸
有關古人退休的記載,最早見于《尚書·咸有一德》,“伊尹既復政厥辟,將告歸,乃陳戒于德”。伊尹是協助商湯滅夏的功臣,商湯死后,他又相繼輔佐了三任君主。對于伊尹的“告歸”,唐代人孔穎達解釋說:“告老,致政事于君,欲歸私邑以自安。”“告歸”便是以年老為由提出退休,將所承擔的政事交還君主,回到自己的私邑安度晚年。
告歸時,君主會詢問其繼任者的人選。據《左傳》“襄公三年”記載,春秋時期祁奚請老,晉國國君征詢他有關繼承人的意見,祁奚推薦了仇人解狐,但解狐來不及任職便去世了,晉國國君又讓他再推薦人選,這次祁奚推薦了羊舌赤與自己的兒子祁午。對于祁奚舉賢,《左傳》引君子之言贊譽其公正:“祁奚于是能舉善矣。稱其仇,不為諂。立其子,不為比。舉其偏,不為黨。”無論祁奚舉仇人還是舉親人,晉國國君均予以支持,可見官員告歸后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力。
盡管祁奚這樣舉賢不避仇的舉動受到贊譽,但在商周春秋時期的世官世祿制度下,推薦子孫出仕才是致仕官員通常的選擇。世官世祿是指同一家族世代出任某類官職,《左傳》“僖公九年”記載:宋襄公“以公子目夷為仁,使為左師以聽政,于是宋治,故魚氏世為左師。”同一官職在家族內可以轉讓,如《左傳》“文公十六年”記載,蕩擔任宋國司城,他死后本該由兒子公孫壽繼任,但公孫壽卻轉而將職位讓給自己的兒子蕩意諸。他說:“君無道,吾官近,懼及焉。棄官則族無所庇。子,身之貳也,姑紓死焉。雖亡子,猶不亡族。”公孫壽將本該繼承的官職轉讓出去,這件事的性質與官員退休將政務交還的性質相近,公孫壽的請辭屬于提前退休。在當時的倫理中,兒子被視作父親的分身,故而公孫壽作為兒子具有繼承父親官職的權利,作為父親具有指定兒子繼任的權力。
世官世祿制度下,告歸的官員之所以還能擁有影響朝堂、控制地方社會的權力,歸根結底是基于采邑制度。采邑是王朝支付官員俸祿的一種形式,與命官、封爵相配套。先秦銅器銘文中有不少是關于授予采邑與賞賜土地邑里的記載。孔穎達認為伊尹告歸后是回到私邑以自安,所言的“私邑”便指因其受命、封爵所領受的采邑。采邑授予后屬于官員私有,官員全族以之為聚居地,官員告歸后返回采邑。官員去世后,子孫即便無官無爵,也擁有對采邑的合法繼承權,甚至可以將采邑分割繼承。
商周春秋時期的地方社會便是控制在大大小小的采邑主手中,即便他們不再擔任朝廷官員,但采邑制度仍然為他們提供了各項權勢,使之有能力影響王朝政策。在采邑的范圍內,身為采邑主的告歸官員委任家臣進行經濟、社會等各項事務的管理,甚至在必要時動員采邑的人力、物力來組建軍隊。在采邑中生活的族人也在其領導之下。按照《禮記·喪服小記》的描述,在“五世則遷”的宗法制度中,作為嫡系的大宗世代相繼,五服之內的小宗與之合族。繼承告歸官員官職的一般是其大宗的嫡子嫡孫。尚在五服之內的族人子弟,因分享貴族身份而能獲不同層級的爵位,故而也有入仕的資格。在政治實踐中,從宗族的層面來看,族人入仕被視作宗族勢力的擴張;從地方社會的層面來看,則是當地勢力能夠持續地參與到國家建構中去的一種手段。商周春秋制度中告歸官員所具有的采邑控制權,使他們返回采邑后能夠更加直接地掌控地方社會,這成為后世王朝退休官員塑造自身地方影響力的重要歷史淵源。
官員任期制下的致仕規定
戰國秦漢時期,隨著官員任期制的建立,對官員告歸的年紀也開始有所規定?!抖Y記·曲禮上》記述:“大夫七十而致事。”東漢經學家鄭玄作注:“致其所掌之事于君而告老。”“致仕”是“告老”的正式稱呼。七十歲致仕是兩漢的一般情況,但七十歲是一個參考值,而非硬性規定?!短屏洹肪矶渡袝舨俊芬幎ǎ?ldquo;年七十以上應致仕,若齒力未衰,亦聽厘務。”可見到了唐代,七十歲致仕被視作是應該的,但倘若官員身體尚好,也愿意承擔政務的話,也可以繼續任職。漢唐時期,官員致仕有了固定的程序:由官員先主動提出“乞骸骨”,皇帝會禮節性地予以挽留,然后以賞賜財物或給予俸祿而使其榮歸。唐代官員以五品為界,五品以上由官員向皇帝上表請求致仕,由皇帝批準;六品以下向尚書省提起申請,再由尚書省向皇帝奏聞。
宋代繼承唐代的致仕規定,文官七十歲致仕,但武官的退休年齡可以延長至八十歲。金代官員致仕年齡有所提前,通常在六十歲致仕,但也存在七十致仕的情況。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(1291年)規定:“諸職事官年及七十,精力衰耗,例應致仕。”為了鼓勵官員按時退休,大德七年(1303年)、大德十年(1306年)相繼出臺三品以下致仕加散官一等或遙授職事的政策。明初沿襲元朝制度,以七十歲為致仕年齡。洪武十三年(1380年)曾下降為六十歲致仕,永樂十九年(1421年)又改回七十歲致仕,從此成為明代通例。
與官員任期制、考核制相配合的是實物與貨幣俸祿制。漢代官員的俸祿主要由朝廷按時發放的谷物等實物及貨幣構成。官員致仕后,仍然能夠獲得穩定的退休收入,只是數額上會較之在職時有所減少。漢平帝元始元年(公元元年)下詔規定,秩比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致仕,享有原來俸祿的三分之一。東漢時期,給致仕官員發放俸祿的范圍擴大,秩六百石以上的官員致仕也可獲得俸祿。
到了唐代,致仕官員的俸祿有了明確的規定,五品以上給予在職俸祿的一半,六品以下的情況則史籍記載不明。宋代的情況,按照淳化元年(990年)五月頒行的《致仕官給半俸詔》,文武職事官致仕后皆可按照寄祿官階領取半祿。倘若致仕時還帶有職名,則可領取全祿。金熙宗天眷三年(1140年)七月下詔:“詔文武官五品以上致仕,給俸祿之半,職三品者仍給傔人。”元代沿襲宋、金制度,致仕官員領取半祿。明代三品以上致仕依照官品給予俸祿,四品以下各升一等。弘治十一年(1498年)規定,如考滿不稱職,則不能享受升等致仕,只能按照原職致仕。這便以退休待遇為籌碼,約束官員在任期間須恪盡職守。清代的致仕制度完善于乾隆三年(1738年),規定到達致仕年齡而乞休,恩準以原品致仕,可領全俸;未到退休年齡而因京察考核不佳而著令致仕者,也是恩準以原品致仕,但只能食半祿;勒令致仕者,則沒有食祿的待遇。
除了朝廷給予的致仕俸祿,地方官致仕還可獲得地方民眾籌集的“還資”。漢宣帝時,名臣黃霸曾說,當時更換地方官會產生“送故迎新”的費用,即地方籌集物資或貨幣贈送給新來的地方官與離任的地方官。東漢、三國時期都有此類記載。到了東晉南朝,獲取“還資”被視作離任地方官應有的權利,各地甚至為此設置了專門的官職“送故主簿”,并將若干郡縣民戶劃定為送故吏卒,安排他們為離任的地方官服役一段時間。“還資”包括米、布匹,也包括送故吏卒提供的勞動力。由此一來,只要擔任過地方官,便會積累大量的“還資”。“還資”中的相當部分會隨官員致仕而帶至其故鄉或寄居地。
致仕官員的居鄉生活與社會貢獻
經過戰國變法后,地方行政制度與商周春秋時期有了很大的不同,地方社會被納入郡、縣、鄉、里的行政層級中。致仕官員無論返回故土,還是寄居他地,都被納入鄉里的行政管轄之下,這與商周春秋致仕官員在采邑中的情況完全不同?!妒酚?middot;萬石張叔列傳》描述了萬石君石奮歸老后的生活狀況。石奮原為河內人,其姊被劉邦納為美人,故徙其家長安中戚里。中戚里在長安城內,居民為與皇帝結有姻親的人家,故而里名為“戚里”。石奮以上大夫祿歸老于家,后遷出長安城,徙居右扶風郡茂陵縣陵里。石奮致仕后,以歲時為朝臣,仍然具有參與朝會禮儀的資格。但石奮謹守退休官員的本分,經過宮廷門闕必下車趨行,見路馬必手扶車軾以示敬意。石奮的子孫為小吏,歸家拜謁他,石奮也一定穿著朝服見他們,并且不稱呼他們的名,以表達國家公職高于家人關系之意。同時,對于已任官員的家人之不當行為,石奮也會嚴厲地矯正。石奮居住茂陵縣陵里時,他的兒子石慶擔任內史,有一次石慶醉歸,入外門不下車。石奮聽聞后以不進食表達批評的態度。如果按照官員身份,石慶可以坐車進入閭里,里中長老都應該避讓,但石奮認為居鄉則應該照應鄰里關系,石慶入外門不下車是非常不恰當的。經由這次批評教育后,石慶及諸子弟進入里門,都得趨行至家,以表對鄰里的尊敬。司馬遷贊譽石奮:“萬石君家以孝謹聞乎郡國,雖齊魯諸儒質行,皆自以為不及也。”
官員致仕后負有德行教化之則,他們的言行常常成為鄉里表率,這是司馬遷贊譽石奮的緣由。漢宣帝時,大儒疏廣與侄子疏受分別擔任太子太傅與太子少傅,二人同日稱病,滿三個月后上疏乞骸骨?;貧w鄉里后,疏廣每日設置酒食宴請族人故舊賓客,一年多后,疏廣的子孫托人勸諫,認為疏廣應該將皇帝、太子賞賜的黃金用來買田宅,而不要花費在飲食上。疏廣回復說:“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?顧自有舊田廬,令子孫勤力其中,足以共衣食,與凡人齊。今復增益之以為贏余,但教子孫怠惰耳。賢而多財,則損其志;愚而多財,則益其過。且夫富者,眾人之怨也;吾既亡以教化子孫,不欲益其過而生怨。”疏廣認為留給子孫過多財富會令其怠惰喪志,并處于受人怨恨的位置上,莫不如讓他們像普通人一樣自謀衣食。
對于漢代致仕官員的居鄉生活,南朝人沈約歸納道:“罷公卿牧守,并還鄉里,小人瞻仰,以成風俗。且黌校棋布,傳經授業,學優而仕,始自鄉邑。”即認為致仕官員以鄉里為養老之所,并對鄉里負有教化之責。魏晉南北朝時期,門閥士族以其深厚的鄉里基礎為其政治根基,因而除留居京邑者之外,致仕鄉居的情況大體與兩漢類似。隋唐頒行科舉制,至宋代科舉士人成為官員的主要來源之一,他們致仕后未必返鄉,選擇他地居住者不乏其人。熙寧四年(1071年)六月十一日,文壇領袖歐陽修致仕,他選擇曾擔任過太守的穎州居住。在此期間,歐陽修與兒子等人編撰了自己的著作《居士集》五十卷,并與文人名士寫詩唱和,描述致仕后的生活,所作詩句“一生勤苦書千卷,萬事銷磨酒百分,放浪豈無方外士,尚思親友念離群”,回顧過往,總結人生。
明代官員致仕多返回故里,他們推行教化的角色與漢代相似。但二者也有不同,漢代官員歸鄉后人際關系主要在宗族、鄉黨的范圍內,明代致仕官員則以府、縣內的士林為交際對象,他們與留居鄉里的舉人、生員結成了師生、同志,并以書院為活動場所。晚明著名的書院有東林書院、明道書院、文學書院、經正堂、志矩堂等,其中東林書院由削籍歸家的官員顧憲成與弟顧允成發起,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所營構,選址于宋人楊時講學舊址。致仕官員是士林的核心,東林名士講學,“士大夫抱道忤時者,率退處林野,聞風響附,學舍至不能容”。依托士林社會,致仕官員承擔著教化人心、澄清吏治的功能。古代致仕制度及致仕官員的社會作用,當今社會建設仍然可以予以借鑒。
(作者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、博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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④《唐六典》,北京:中華書局,1974年。
⑤黃惠賢、陳鋒:《中國俸祿制度史》,武漢:武漢大學出版社,2005年。
責編/谷漩 美編/楊玲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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